初秋的万安街依然和去年冬天我初次到来时一样,红紫的石板在脚下缓缓铺陈,完整的古街肌理间,几乎见不到一点人影;斑驳的老墙上,映着夕阳的橘红,与屋檐下那一盏盏统一配置的红灯笼,相得益彰地静默着;一扇扇木质板门和高高的石砌临街柜台,关闭了一间间沿街而立的店铺,将曾经的喧嚣关进了遥远的记忆。
漫步其间,让人有种时空穿越的错觉。
“万安街”最早出现在明弘治版《休宁县志》上,居屯溪街(现屯溪老街)、临溪街三大街市之首,其源头可溯及隋大业十二年(616年),汪华起兵占据新安郡,并将郡治迁至东面的万岁山(现古城岩)。鼎盛时期,十里长街,东起涨山铺,西至柿树园,上街、中街和下街,共有杂货、客栈、酱园、药店、刻字、罗经等50多个行当、140多家店铺。
老杜豆腐店开在中街下段。
店铺并不显眼,砖木结构,两层三开间,四片厚实的杉木板门随意靠放在屋檐下。二楼临街是用木板隔出的飘窗,窗户上的玻璃已失去曾经的光泽。挑出墙面的屋檐已有一处豁口,古旧的飞椽艰难地托举着沉重的瓦片,仿佛一根根裸露的肋骨。
屋子前后两进,前店后宿。紧靠大门的是一张操作台,木质台面包着一层白铁皮,混杂在包浆的老物件里,格外亮眼。后面那台压豆腐干的架子,已完成今天的工作任务,刚松绑的“杠杆”圆木,套在一根绳扣里,无精打采地倚靠在墙根下。门右是一张老式柜台,实木纹理磨得清晰可见,像一幅古老的地图,记录着老店的过往。
屋内有些阴暗,黑漆漆的梁柱已看不出原木的本色,发黄的砖墙上挂着做豆腐的盆盆筐筐。一架手动压水器、一口大水缸、一座三眼柴火灶,还有灶台前一堆木柴,维系着农耕时代的记忆,令人想起打豆坦、柴火垛,门前潺潺流淌的小溪,以及淡蓝的袅袅炊烟。
老杜豆腐店的“第五代传人”杜淑雯卖完今天的豆腐,刚从地里摘了几个茄子辣椒回来,准备今天的晚餐。
豆腐店的真正名号叫“杜元茂豆腐”,早在清朝咸丰年间就有了。杜家是太平天国时期从太平县迁过来的。那时,太平县也不太平,杜淑雯父亲的爷爷一路避难至此,租下这处房子,开起豆腐店。或是此前这屋里曾开了一百多年钱庄之故,白花花的豆腐就像花儿一样,开了一茬又一茬,全都结成白花花的银子。到了杜淑雯爷爷辈,这段街面上已有十几家豆腐坊,杜家四兄弟占据了大半壁江山。
在万安街最繁华地段——“老渡船码头”边,那间店铺墙角石上刻的“杜姓墙界”,便是杜家的产业。时光荏苒,在这不长不短的160多年里,“杜元茂”豆腐不知温暖了多少人。
如今,这条长长的老街上,仅有杜淑雯一家还坚守着这门古老的手艺。
打铁、撑船、做豆腐,是古徽州人认为最苦的三个行当,每天凌晨三点,杜淑雯和她丈夫老刘就得起床磨豆子。在他们的工序里,除了磨豆子,其他都是手工的,很费时,要是大冬天,烧水慢,还要起得更早些。那台用了几十年的磨豆机,自从替代那爿老石磨后,就一直在这里运转着,和这些老物件一起,组成这里的高古和悠远。
手工操作,就难免有差池。
我告诉杜淑雯,上次买回去的豆腐有股烟熏味。
她说罪魁祸首在这铁锅上,现在工厂里批量生产出来的锅,又软又薄,用不了两三年就不行了。煮豆浆时,火力大一点,搅动慢一点,就会结锅底。今年初,三口大锅全换了。她很怀念以前休宁农机厂手工浇铸的锅,只要不破,就可一直用着。我说,为什么不烧电呢,省时省力,干净卫生。
杜淑雯似乎有些无奈,她说,她家用的豆子,是蓝田(休宁县蓝田镇)那边山上种的“六月黄”,盐卤点的豆腐。而那些专门做豆腐的工厂,豆子是外面买来的,磨豆腐也是全自动的机器,工厂里做豆腐,一斤豆子可做一斤三两豆腐干,杜淑雯家只能做一斤,本钱比人家高,他们夫妻俩从早忙到晚,三四十斤豆子,还赚不了两百块钱,只能在其他方面省点。现在没人烧柴火,街上修剪树木,人家拆迁房子,扔掉的木料,都可拿来当柴火,用三轮车拉回来就行,不要钱。
农耕时代的美食,一旦进入工业化生产,便失去了地域灵魂,可随机器运转,流通到每一个现代交通可以抵达的地方,唯这古老的手艺连着这方山水,离不开,搬不走。
瞿秋白有句著名的“废话”,是他被杀害前,在绝笔书里写的那句《多余的话》:“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,世界第一。”
谁也不知道他真正想说什么。但起码说明一点,豆腐是深入百姓骨子里的一种食材。杜淑雯他们已是花甲之年,这个店之所以坚持每天开着,是她那做了一辈子豆腐的95岁的老父亲,每天都得喝一碗新鲜豆浆。她得保持原来的味道。这味道是可以抵达她的童年,抵达百年之前的。也是这条千年古街应有的味道。
如今,这“百年基业”将要断在自己手里,杜淑雯倒显得十分豁达——反正也不挣钱,关就关了。但她坚持一点,只要开一天,就得规规矩矩做一天,不能把“杜元茂”的牌子给砸了。
从老杜豆腐店里出来时,夕阳已染红半个天空,我拎着一袋豆腐干一壶米酒,走在已近昏暗的万安街上。明末清初有位叫金圣叹的大才子,在被推出砍头前,写给儿子的遗言有句话:“花生米与豆干同嚼,大有核桃之滋味。”(也有说是“火腿之滋味”)。
有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