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也难以想到,著名的皖江戏曲文艺大咖王兆乾先生看的第一场黄梅戏,居然是在潜山五庙山乡一个祠堂里。但凡人生的第一次,大都是刻骨铭心的。王老先生为此以“祠堂里的笑声”为题,做了较为详细生动的回忆,贴切地还原了当时场景。
1947年9月,我和剧作家胡奇、画家关夫生同在潜山县水吼区五庙乡的合甲、锡杖河、余家太平一带搞土改。农民发动起来,并且首次焚烧了地主的田契,分得了浮财,自发地在祠堂唱戏庆祝。
初冬一天晚饭后,胡奇拉我一块去看戏。我们站在祠堂外的大树下等着观众进场,让树干稍稍遮挡袭人的寒风。这是一座两侧有花楼的祠堂。我趴在栏杆边,见祠堂里已是黑鸦鸦一片。戏台台口挂着两碗桐油灯。戏开始了,唱的是黄梅调。这是我第一次看黄梅调演出。没有丝竹伴奏,只有嘈杂的锣鼓和喧嚣的帮腔。没有蟒袍玉带和珠光宝气,小生穿件大褂、戴顶礼帽,旦角穿的也是农妇的衣裙。男女角色都是男人装扮,也听不清唱些什么……胡奇看了会说了句“这是啥玩意!”很不以为然站起来走了,只留下我独坐在花楼上。
戏在进行。一个男旦用本嗓大段地唱着,台下的人鸦雀无声,静静地聆听着。看到这里,我便从花楼下来,绕到戏台边。农会主席说,唱戏的组织者左四和,是左家湾的民选村长。过去祠堂只准唱大戏,黄梅戏进祠堂还是头一次。过了一会,左四和来了,鼻子上还抹着白铅粉,个子不高,约莫三十开外年纪,额头有些败顶。我从他手上接过一个毛笔写的戏本翻看,字写得倒有板有眼。颇为流畅,还有朱笔圈点。我问“这是你抄的?”,左四和嗯了一声说:“年轻夥子写的,写的不好。五庙兴唱灯戏,唱黄梅戏,也唱弹腔和曲子。”那抄本还抄的很混杂,前面有几出曲子。什么《贺屋》呀、《撒帐》《团圆》呀。只有一出我能说出道道,就是有名的《白兔记》里的一出《磨房会》。那些曲子的唱调,旁边都是用红笔画出了些横杆、红圈和朝上、朝向的弯线。在昏暗的灯光下,我像看天书似的,不由发呆了。在民间竟还有这种表达音乐语言的符号!他告诉我,这是点板,唱曲子才用,黄梅调不用。我信手翻到后面那黄梅调,有“过界岭”、“余老四打瓦”什么的。左四和唱了几段小调,我记录了一段“闹五更”。看夜色已晚,他们还要赶回去,就说“下次我到左家湾找你”,便和左四和道别了。
年轻的王兆乾自看了这场人生极有意义的一场戏,收获也是满满的:第一次听到了乡土气息浓郁的黄梅调;结识了民间艺人左四和;了解了从未听说过的曲子(青阳腔和岳西高腔)、徽调皮黄(潜山弹腔),这些为他后来开拓皖江戏剧事业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基础。也是这场戏,促使他做出了参加革命后的第一次独立思考,也是决定命运的思考:以毛主席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为指引,利用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,编写新的歌剧,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皖江戏剧事业的新征程。由此黄梅戏苑也平添了一位奇才。
有了“第一”次看黄梅戏,王老的戏剧人生也创造了多个“第一”。其高足王秋贵先生做了精炼的概括:第一个用现代简谱记录黄梅戏唱腔;第一个将黄梅戏曲调应用于现代革命题材大戏;第一个向新中国介绍鲜为人知的皖江乡村艺术黄梅戏;第一个用现代音乐理念改革黄梅戏音乐,第一部黄梅戏研究专著《黄梅戏音乐》也是他的手笔。黄梅戏经典剧目《女驸马》的问世也是他第一个发现并改编、定名。1980年代初,他和几位老艺术家共同倡议并参与创办了第一份,至今也还是唯一的一份黄梅戏专业刊物《黄梅戏艺术》……
耳熟能详的黄梅戏经典剧目《女驸马》的诞生,绝对是王老先生第一次看戏接触左四和后带来的“主产品”。新中国成立后,王老先生多次托人打听左四和,捎回信、带书信,直到10年后的1957年,左四和才接到他的信,以辅导唱腔老师的身份到安庆地区黄梅戏剧团见面,前后相处一年。可想而知,一对老友阔别重逢,有多少说不完的心里话,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记下了左四和的唱腔,并录了音。临别时,左四和把自己珍藏已久的三个传统剧抄本送给了王老先生,其中就有《女驸马》的原始本《双救主》。
值得一提的是,王兆乾先生改编的《双救举》,是他去岳西帮助建立高腔剧团时的“副业”作品。因信息闭塞,他以为左四和回家就去世了,故而他说,我是带着缅怀这位老人的心情创作《女驸马》和《赵桂英》的。
凡提到《女驸马》,身为第一改编者的王兆乾,却从不曾表现出多少自豪与骄傲,也未见他因为电影银幕上没有署他的姓名而愤愤不平,而总是感慨万分地念叨起另一个更加陌生的名字——已故的民间老艺人左四和。因而,王老先生在《左四和与<女驸马>》中作出“没有左四和便没有《女驸马》”的盖棺之论也就不奇怪了。
《左四和与<女驸马>》这篇文章,发表于1987年第四期《黄梅戏艺术》,王老先生在篇末发出了感人肺腑、令人荡气回肠的慨叹:
去年,我回到阔别四十年的五庙,我急切地想从每个山头、每座房舍、每个人的脸上追寻往日记忆。可一切都变了。唯独当年看左四和演戏的那座祠堂前的大树还兀自矗立着。我在树下久久盘桓,想得很多很多。我仿佛看到那位给我毕生事业以启迪的老人,默默地长眠在眼前的层峦叠嶂之中。他向人民献出了《女驸马》,却无所索取,无所纷争。一阵清新的山风吹来,我的心似乎被净化了。这时,耳际又回荡起左四和与我鱼水相依时的充满山野气味的质朴声音……(程为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