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许现在对味觉的追求占生活所需比重越来越低,我每次写食事,都要走进岁月深处,去寻找并反刍那些饥饿记忆里的味道。汪曾祺曾说过:“小时候吃的东西都是最好吃的。”我看未必,在那寡淡的日子里,大部分食物只是果腹之需,或是童年的食趣而已,而让人留下深刻记忆的一般是过节时独有的食物。
吃是几千年渔猎和农耕文明的核心追求,也是最隆重的生活仪式,如今传承下来的特色美食几乎都与节日或节气有关。节日的美食一般会赋予某种特定的情感,清明粿、端午粽、中秋月饼和过年饺,都蕴含着特定的精神元素,而与节气有关的食物似乎都伴随着时令而来,谷雨食椿、芒种吃梅、夏至面食、小暑新米等,都紧跟食物采收的步伐。走过农耕时代的人,每到这些节日或节气,味蕾深处便会分泌出一种特殊的荷尔蒙,驱使你想方设法去品尝这些记忆深处的味道。
乌米饭是立夏吃的,也是道家斋日的饵食,唐代文学家陆龟蒙诗《四月十五日道室书事寄袭美》曰:“乌饭新炊芼臛香,道家斋日以为常。”
乌米饭的渊源还可溯及孝子目连。传说目连下地狱救母,给母亲送去的白米饭总是被看门的小鬼吃掉,于是便摘来南烛叶,捣汁染米煮成饭,小鬼们见此饭粒乌紫,以为霉变之食,遂予放行,母亲才得以饱腹,故有“青精饭”之称。杜甫在《赠李白》中写到“岂无青精饭,使我颜色好。苦乏大药资,山林迹如扫。”
南烛叶属于杜鹃花科植物。杜鹃花科植物是森林里的大家族,成员众多,每一位都很精彩,大众版的映山红就不用说了,五月盛开的黄山杜鹃足以惊艳四方,黄山之巅的灯笼树更加神奇,花和果都像一盏盏小灯笼(类型不同),想不到它们家族成员中还有作为美食佐料的。南烛叶不但色泽饱满,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自然清香,且还有益肠胃、养肝肾、止泄除湿、强筋益气之功效。
古法制作乌米饭较为复杂,唐代陈藏器的《本草拾遗》载:“取南烛茎叶捣碎,渍汁浸粳米,九浸九蒸九曝,米粒紧小,黑如莹珠,袋盛可以适远方也。”北宋苏颂的《图经本草》,更是详细记载了乌米饭一年四季的“配方”,还特别强调“今茅山道士亦作此饭,或以寄远”。
古时的乌米饭一般采用粳米,且需“九浸九蒸九曝”,是作为干粮远行携带的,相当于徽州人的挞粿、北方的煎饼。现在的自热饭与之具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徽州的乌米饭是一种时令版的徽式炒饭,在糯米的原味之美中羼入了腊肉、水笋、豌豆等应季的食材。
腊肉似乎专门为春天的美食而腌制的,它的绝佳搭档便是笋,笋的生涩艮硬与肉的咸鲜油润充分交融后,相得益彰地造就了两道徽州招牌菜;徽州笋的品种很多,水笋生山中涧水边,周期长,细而嫩,从仲春到夏至,穿过季节的边缘,正好与豌豆相遇;豌豆踏春而来,玉绿,圆润,水嫩,清甜,总让人想起“娉娉袅袅十三余,豆蔻梢头二月初”的诗意。
它们三者联袂登场,便是为了突出糯米这位米中贵族。
徽州山多田少,种植的糯米更少,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。在我根深蒂固的印象里,糯米就像儿时眼中的城里人,始终婀娜着高贵的身段,像一朵白云,飘浮在遥远的天穹,让人艳羡和垂涎。过年时才有的酒酿、冻米糖一直占据年味的突出席位。立夏的乌米饭,除了糯米的软糯醇香,还有“止泄除睡”等养生健体功效,正好治“春困”、补“精气”。
做乌米饭的第一道工序是浸泡糯米,将南烛叶(俗称乌饭树)舂捣出汁液,添兑适量清水后,倒入糯米浸泡4~5小时,待米粒充分泡发、完全染成乌紫色即可。
将一种食材升华为美食,浸泡似乎是一个沐浴净化过程,就像一场大戏的前奏。很多香糯的食物在烹饪之前都要用水泡发。让坚硬的食材在水的滋养中慢慢舒展开来,并充分吸收溶于水中的各种佐料味道,这是短短的烹饪过程无法满足的。
乌米饭的做法并非古人写得那么复杂,五花腊肉切丁,放锅内熬出油渍至五六成。水笋用刀拍开,切豆粒小段,与腊肉一起大火“杀青”,然后加温水焖煮,二十分钟后倒入豌豆,翻炒均匀,将浸泡过的糯米平铺在笋和豌豆上面,便进入焖饭环节。
“焖”的火候是乌米饭的关键,铁锅柴火灶最佳(用铁锅燃气灶亦可,电饭锅很难烧出上等的乌米饭)。文火烧至汤汁基本干爽,将糯米与水笋、豌豆等配料翻炒几分钟后,抽去柴火,用炉膛里炭火的余热继续焖十几分钟,即可食用。在翻炒前,还可适当添加少量红辣椒丁,以加辣配色(忌辣者可用胡萝卜丁代替)。
掀开锅盖,撒上葱花,伴着氤氲的蒸气,清香,腊香,糯香,焦香,扑鼻而来,一粒粒糯米乌紫晶莹,一颗颗豌豆青碧油亮,水笋嫩黄,辣椒橙红,这样一锅色香味俱佳的乌米饭,不干不烂有嚼劲,锅底还有一层香喷喷的锅巴,怎能不让人味蕾大开!(黄良顺)